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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魔洛夫藏在相公堡的“胎记”

来源: 衡南县融媒体中心 编辑:曹梨 2021-12-30 13:5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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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罗诗斌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这部小说中描绘了许多虚构的城堡,它们像线团一样缠绕,无法理清头绪与来龙去脉,或像一个梦,醒来就开始模糊,没有人看得清这个城市的街巷以及时光断裂的记忆,但只要给以充分的刺激,记忆便会在瞬间复活。

相公堡,或许就是这样一座来历不明的耒水畔的千年古镇。

很多年之后,从相公堡出发的诗魔洛夫在《杨泗庙的幻影》中写道:“四十年来,我日趋孤绝,几乎一度使生命沦为废墟。这几年我们可以回家了,却发现乡愁是一种治不好的绝症,往事成了仿佛的梦境,一旦面对现实,梦便粉碎无遗。”洛夫还说,这乡音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胎记”,但故乡是回不去的,诗人一辈子都在以诗歌还乡。今天,我试图沿着耒水上缥缈的乡音,去寻找隐藏在杨泗庙、罗家湾、燕子山这几个地名背后的“胎记”,去重温诗魔洛夫先生在相公堡所度过的黄金般的少年时光。

杨泗庙

“这是一座靠近耒水河畔,庄严肃穆,香火极为鼎盛的庙宇。庙前有一片广场,建有一座颇具规模的戏台,庙的第二进是烟火熏黑了脸、巍然而坐的杨泗郎神像,庙后则是一所在我家乡方圆百余里内仅有的学校——衡阳县仁爱乡(今衡南县相市乡)国民中心小学。在这里,我度过了三年黄金般的少年岁月,那些前尘往事至今犹萦回胸际,恍如昨日。”“我们学校的环境堪称优美,主要是因为它坐落在耒水的河边,教室左侧是一片桃林,三月里满眼红艳艳的,风一吹,遍地桃花翻滚,煞是好看。教室右侧是篮球场,再过去约三十公尺便是河岸,岸边绿草如茵,最多的是蒲公英夹杂着金黄的野菊,一大片一大片地,绵延数里,蔚为奇观。” 这是洛夫在散文《杨泗庙的幻影》中所描摹的情境。

如今,杨泗庙旧址荡然无存,已成为相市乡人民政府所在地,只残存一块刻有“杨泗庙”三个繁体字的汉白玉石碑躺在院落里,任脚步摩挲与岁月更替,但很少有人知道——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少年不可遗忘的乡愁与回忆。洛夫,一九二八年农历五月十一日出生于衡阳东乡相公堡燕子山,小名和平,伙伴们称他“和伢子”,谱名运端。一九三五年,七岁的洛夫入读相公堡杨泗庙读私塾,三年后(一九三八年)进入杨泗庙旁的仁爱乡国民中心小学就读新式小学。

耒水是湘江最大的支流,相公堡是耒水之滨的古镇,氤氲着浓郁的巫楚风情。相公堡码头边的杨泗庙是耒水流域最庞大、最壮观的庙宇之一,香火鼎盛。庙有五进,砖木结构,门前有三棵葱郁茂盛的槐树,“极古茂,无敢剪伐焉”(《清泉县治》)。洛夫在此度过了最美好的童年,接受的是一种杂糅着新式教育与传统民俗艺术两种不同文化交融碰撞的启蒙教育。农历六月初六,是杨泗将军的生日,从这天开始,延续半个月甚或一个月的庙会活动开始了。方圆数十里的村民,或驾船,或步行,来此看戏会友。庙门前挤满了人,或站或坐,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戏班子是衡阳城请来的湘剧团,开场戏大多是《八仙拜寿》。开场锣鼓一响,孩子们的心就痒痒的,沸腾了起来。坐在教室后排的洛夫往往会乘老师写黑板之机,悄悄地溜出去看戏,混在拥挤的人群里,与老师玩“躲猫猫”的游戏,结局往往是被老师斥骂一顿,或接受戒尺的训诫。但孩子的心是狂野的、自由的、散漫的。很多年过去了,他仍记得“戏台上阎婆惜的鬼魂有副惨白的脸,眼角流着一条血痕,走路一蹦一跳,吓得我用双手蒙住脸,两眼却忍不住又偷偷从指缝间看,害得那几天夜夜做噩梦。”

“耒水九十九条船,打渔下滩洞庭湖。九十九个船牯佬,只有九十三个还。”耒水是一条神奇的河流,诸葛亮、杜甫、徐霞客都曾到此漫游。迁居于耒水河畔的乡民们,在耕种之余,大多以打鱼或从军为第二职业。耒水河畔的大有坪罗氏家族在明朝被定为军户,征战四方,有的战死沙场,有的荣归故里。南来北往的帆船或竹排,让耒水衍生成一条繁忙的河流。纤夫粗犷的号子与船夫多情的渔歌交融碰撞,最终被汗淋淋的脚印踩入黑黝黝的泥土里。洛夫的父亲莫逢春则摇着小舟沿着耒水而来……这些漂泊于耒水上的不同乡音,藏在历史的波纹里,述说着悲苦的流浪之旅。

时间是一首悠长的歌。随着端午节的到来,那些蛰伏于身体内的荷尔蒙开始蠢蠢欲动。这一天,相公堡耒水沿岸挤满了人,大家纷纷前来观赏龙舟竞赛,为本村的龙舟队呐喊助威。此刻,初夏绚烂的阳光吐出火辣的舌头,舔着围观的群众,恣肆而热烈。洛夫带领众弟兄来此“观战”,他似乎听到了耒水之神的召唤,顿时激情澎湃,脱光了衣裤,赤条条地跃入耒水中。湍急的水流,给他带来一种不安的飘荡感,他渴望这种陌生的冒险与勇敢的挑战。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潜游过两艘木船,当他从另一艘船底下钻出来时,伙伴们在胆战心惊之余,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赞叹与欢呼。在耒水中练就的游泳,成了洛夫一生坚持不懈的嗜好。最有趣的是,一九六三年八月十八日,洛夫与诗人朋友们在台北平溪山谷中的一口水潭里裸泳,竟被搬上杂志封面,成为诗坛佳话。洛夫在《裸泳记》写道:“那时候,我们这群朋友都在三十多岁,生命就像一匹匹黄骠马,在时间的大漠上任意奔驰,诗写得很勤,作品都像发亮的锦缎,光灿夺目。”

罗家湾

距离相公堡十字街中心点往东南方向七八百米处,有片野地,布满荆棘,断壁残垣,虫豸、小鸟潜伏其间吟唱不绝,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隐隐约约地伸向耒水河畔的码头,以及纵横交错的远方。这片荒野曾是罗氏族人聚居的小村落,名曰罗家湾,乃东晋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地理学家、中国山水散文的创作先驱罗含后裔的聚居地,洛夫先生的母亲罗贤春生于此亦葬于此。

洛夫的表弟罗学保,是大舅的小儿子,小洛夫四岁,一九三二年三月生于罗家湾。他的讲述中带有炊烟与泥土混合的芬芳。他说,罗家湾外婆家是少年洛夫最向往的地方。洛夫的外婆是个瞎子——外公四十多岁去世时哭瞎了眼睛。外婆家的住房是泥土抖墙屋,房屋墙体全部由泥土夯实而成;这种建筑不用砖块,也不用砂浆,而是把泥土用模板固定,辅以一些长条树棍、枝条夹杂在墙体里做墙筋,再装填泥土,用抖棰夯实而成。这种最原始的泥土屋,冬暖夏凉,非常宜居,但最怕雨水侵袭。外婆家的泥土老屋最终毁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场洪水。

罗家湾是耒水畔的小村落。村前有一口小水塘,池塘边有一棵茂盛的古樟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苍郁浓密。池塘对岸有一株苍劲的乌桕树,枝丫上筑有鸟窝,偶有鸟儿从树梢上一闪而逝,走向你永远不知道的远方。一到春天,油菜花、桃花、李花、栀子花,以及各种野花,争先恐后地抢占田野与坡地,猛烈地绽放。大风吹过,有一种荷尔蒙的香味在天穹爆裂。藏在洛夫弟弟莫运征心底最甜蜜的记忆,则来自于外婆家的桃园。一到春天,粉红的桃花怒放,孩子们就秘密潜入园子里赏花,观鸟,捉迷藏;待到夏天,就攀爬到树上去摘红彤彤的水蜜桃,那种甜甜的记忆也随着洛夫远走他乡,成为他心底最美的痛:“在四月,桃花也是带血的鳞片,带血的漂泊”(洛夫《大悲咒》)。

少年洛夫,纯然是个孩子王,不管是大孩子还是小朋友,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晃荡。他为何具有如此魅力?表弟罗学保说,洛夫从小就喜欢讲故事,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再加之做事大胆,奉行“不惹事、不生事、不怕事”的为人处世原则,敢于仗义执言,为伙伴们打抱不平。洛夫最大爱好是玩弹弓,伙伴们则跟在他身后捡石子给他打鸟。那些藏匿于丛林里的鸟儿,受他弹射出去的石子惊吓,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向远方。他们以一种野孩子的视角,目睹了大自然的残酷之美——譬如一条菜花蛇吞食了青蛙或田鼠,从天穹俯冲而下的鹞子抓走了一只鸡……这些惊心动魄的瞬间,以及繁花似锦的春天,像被蜜蜂的针尖所蜇痛,一一纳入记忆的宝库,潜移默化地培育了他对大自然万事万物的热爱。他生前整理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名曰《昨日之蛇》,那条相公堡的蛇,与金门岛坑道内的蛇,以及西贡热带雨林中的蛇,如稍纵即逝的光阴,时不时地浮现在他诗歌深处,“时间,一条青蛇似的/穿过我那/玻璃镶成的肉身/背后/响起一阵碎裂之声(洛夫《譬如朝露)。”

洛夫的母亲母亲罗贤春,从没上过学读过书,但为人善良、明事理,逝世于一九八一年四月,葬在耒水河畔的罗家湾墓园。洛夫在外貌上像极了母亲,也遗传了母亲刚毅、坚韧、善良的性格,他把对母亲的爱熔铸在诗篇中。洛夫的父母为何不安葬在莫家祖山呢?母亲在生前就交代了众侄儿,死后埋在罗家湾,可以眺望耒水,盼望那个从耒水出发的“和伢子”再次荡舟归来!

“乡音未改,两鬓已衰/母亲/三十多个寒暑匆匆的催逼/我仍只是一只/追逐天涯的孤雁(洛夫《血的再版》)”,失去了母亲的人,像“追逐天涯的孤雁”,这种哀痛是不可言喻的。洛夫说:“我的哀痛也是千万中国人的哀恸,我为丧母流的泪也只是千万斛泪水中的一小滴;以小喻大,我个人的悲剧实际上已成为一种象征。”

燕子山

雪落无声。“我便闻到时间的腐味从唇际飘出/而雪的声音如此暴躁,犹之鳄鱼的肤色(洛夫《石室之死亡》)。”流落于孤岛的洛夫,怀念故乡的雪,心情暴躁如鳄鱼的肤色,唯有燕子山的雪潜伏在记忆深处,是永不融化的乡愁。那些白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很快,门前光秃秃的乌桕树上落满了雪,鸟窝里也盛满了雪。白衣胜雪的少年洛夫一时兴起,与伙伴们堆了一个比自己还胖的雪人。然后,孤独来袭,他凝望窗外,渴盼有一个人踩着积雪,咔嚓、咔嚓地朝着燕子山走来,以纯熟的乡音叩响洛夫家的大门,那个人便是洛夫的叔叔。“我有一位叔叔一向在外县做事,听说在军队里干军需员,很少回家。有一年他回家过年,带来一箱子的书,尽是些印着绣像的章回小说。”少年洛夫看起来顽劣,但内心深处总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孤独感,他喜欢独处。他说:“等他们出门后,我便躲在阁楼上偷来看,先看《封神榜》《西游记》《七侠五义》等,后看《三国演义》《水浒传》《施公案》;好多字不认识,猜着读,故事的大意倒还能抓住。有一个学期看小说入了迷,连上课也偷偷在看,不但书经常被老师没收,罚打手心,而且期末考试有两科不及格,差一点留了级。”在那些孤寂的燕子山岁月,洛夫痴迷阅读,这种疯狂的囫囵吞枣式的自由自在的阅读,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腹有小说气自豪”,写起文章来,自然行云流水、生动活泼。他十岁那年写的作文《龙舟竞渡》被老师当作范文全班诵读,还在上面批了“孺子可教”四个字。

在大哥莫祥林的回忆里,父亲是在耒水上驾船打渔的船牯佬,为人诚恳朴实。父亲在衡阳开了一家小旅馆,还在老家燕子山购置了数十亩水田,于民国三十年(1941年)秋翻修了建于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的老屋,并在石墙上郑重刻下家训:“须以操作为荣”。按照《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操作”指按照一定程序和技术要求进行的劳动。劳作是立家的根基,但掌握一定的操作技艺和持之以恒的坚守,才是创业致富的必备条件。多年之后,这条家训又被翻刻于洛夫父母的墓碑上。这条朴素的家训,是否在冥冥之中影响了洛夫的诗歌创作呢?我想,他凭借诡谲奇异的想象力与精炼鲜活的语言不断刷新现代汉语诗歌的标高,除了天赋异禀之外,更多的不正是源于他在诗歌园地里砥砺耕耘、不断创新的诗歌技艺么?

少年洛夫身材魁伟,勇武有力,喜欢逞英雄。一九四零年,十二岁的洛夫随家人从乡下迁居到衡阳城区中正路痘姆殿巷(今衡阳市石鼓区和平北路南段西侧)。一日,他放学途中,目睹有人殴打黄包车师傅,血气奔涌,立马冲上去“拔拳相助”。一九四四年,衡阳沦陷两个月之后,十六岁的洛夫目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战后惨景,瞒着父亲加入了号称自卫别动队第三大队的游击队,在一个大雪纷飞之夜,潜入日寇军营成功偷取轻机枪。由于这次的功劳,洛夫升为分队长。这种隐藏在他骨子里的英雄豪杰之气,陪伴了洛夫的一生。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九日三点二十一分,一代诗魔洛夫在台北荣民总医院逝世,享年九十岁。洛夫先生是一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诗人,一生不断地漂泊或自我流放,文化苦旅遍及世界各地。然而,正是这种罕见的人生,战争与死亡的巨大威胁,成就了他“石破天惊、震撼人心的诗作”。他生前曾说,我去世后,要安葬到相公堡,让漂泊已久的诗魂回归故乡。他还说,我不是台湾诗人,我是中国诗人。或许,他更想说的是,我是相公堡诗人。不信,你去读他的诗,字里行间缀满乡愁,“孩子,别说不认识我/这乡音/就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胎记。”

来源: 衡南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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